《栖凤楼》第十二章及《栖凤楼》最新章节在线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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蛤蟆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栖凤楼  作者:刘心武 书号:42147  时间:2017/9/26  字数:11971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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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7

  事后他对自己很愤懑。为什么在酣睡中,依然响着那砰砰砰的声音?且不说比那更值得记忆的美好事物非常之多,就算是你要对不正常的事物留下具有历史价值的记忆吧,其实也远轮不到将那霍木匠钉金殿臣窗户的镜头作为首选,并重复映放到如此不厌其烦的地步!为什么霍木匠那鼓的短胳膊,那一齐紧往前撅的双,总像粘在灭蝇胶纸上的绿头蝇似的,即使在梦境里,也拂之不去?

  他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,这已经很可怕;更可怕的是他竟不能指挥自己的梦境,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在挣扎着说:不,不,这个不好,我不要这个,我宁愿要别的,哪怕是比这更丑恶更狰狞的…然而,不中用,那梦境纹丝不变;他便只好在梦中痛苦得咬牙切齿…

  当梦外那砰砰砰的敲门声,与梦中那砰砰砰的钉窗声搅成一片时,他惊醒了。惊醒的瞬间,他甚至有一种解的欣悦。然而很快他便完全回到了现实中。他身起,判断出确实是有人在连续敲他那小屋的门时,他开始不快,并且那不快迅即膨为气愤,他吼了一声:“谁?!”扭亮了电灯。

  门外的司马山虽然已做出了最充分的估计,但在他拉开门,两人相对的一瞬间,司马山依然被他双眼中出的愤恨吓了一跳。

  他当然不会让司马山进门。他厉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不待司马山答言,又气急败坏地宣布:“我只接待事先约定的客人!…这个地方,我从不约人来!…我不能容忍对我私人空间的扰!”

  司马山却抛卸了千言万语,劈头只是一句话:“望辉,你父亲那部遗稿该还在吧?”

  这也是司马山急中生智。毕竟司马山跟他同事多年,早把他脾摸透。

  是的,他父亲有一部遗稿,是研究甲骨文的。始终未能付印出版。文化大革命当中,为保存这部边纸,笔竖写,并且附有若干拓片、照片和手绘图的遗稿,他真可谓心力瘁。这些年他一直想让父亲的遗稿面世,可是,送到有关的出版社,出版社不仅是不愿赔钱,还认为其学术价值不高,给退回来了。这很让他不服气。他知道出版社的编辑对这部稿子的学术价值是无从判断的,他们是送给了一位社外的老权威去评判,结果竟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,他认为那老权威要么是有眼无珠,要么便干脆是嫉妒,怕先父的书一出,便不利于自己的权威地位了。而且他怀疑那老权威在所谓审阅的过程中,抄录了不少父亲遗著中的华,指不定什么时候,那老权威便会将其剽窃过去,据为己有。因此他频繁地联系了若干的出版社,打算尽快自费出书。一来这部书制作起来确实需要很大投资,二来人家一看是他要为父亲出遗著,都认为他在文化人里算是个有钱的,因此开出的价都带有“宰一刀”的质;他若倾其所有,当然也能付得出,但他不能倾其所有,去做这一件事。于是他转而寻求赞助。有的企业家本是乐于资助他的,可是听他开口讲明,一是并非他的作品而是他父亲的遗稿,二是一部关于甲骨文的冷僻到极点的纯学术著作,便都呵呵一笑,不再接他的这个话茬儿。

  在头些天跟司马山邂逅,并被司马山引到他们单位的那间豪华餐厅,坐下来“叙旧”时,并不是他真要司马山帮什么忙,而是因为实在并无什么共同语言,于是便没话找话地说起了这件事,有一搭没一搭地请司马山顺便给寻个赞助者。

  他在温怒中,忽听司马山劈头是这么一句话,顿时语。他万万想不到,司马山急如星火地找他,并且连夜找到他这个住处,竟是为了他父亲甲骨文研究的遗稿!

  司马山看到他眼光脸色的微妙变化,心中得意极了。这便叫“水平”啊!司马山决心如此这般地一路表演下去。

  他撤掉了防线,司马山顺利地进入了屋里。

  他很勉强地请司马山坐。司马山却一副坐都来不及坐的神气。司马山就那么站在他面前,口气急促,却又条清理晰地把一大串信息送进了他的耳朵里:“我就先不道歉!实在是机缘凑迫,跟我们下面‘三产’有关的一家公司,老总是个难得的传统文化,我跟他提起伯父的这部遗著——我并没提起你的大名呢——只是叹息这么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却生生地睡柜橱,不能见天。他听了,居然很激动!连说拿给他看看,他竟是略懂甲骨文的呢!也不奇怪,他原是大学历史系出来的本科生嘛卜他明确表态,如果真有价值,他愿独家赞助!我说.那印起来可比一般书麻烦呢!他说,该麻烦的事就不能怕麻烦!我一听,真为你高兴呀!可是,他明天一早就要飞离北京了,我想事不宜迟,所以急得没头苍蝇似的;世界找你!我想为别的事扰你你都饶不了我,为这件事,我就是打上门来,只要说清楚了,你肯定会‘刀下留人’!…就是这样,最理想的方案,是今晚你就拿着伯父的遗稿,跟他见上一面;他一看持稿人是你,保险喜出望外!我、他跟你都是大忙人,一错过今晚,指不定哪辈子能再聚头!最好你们今晚上就能把事情大体上定下来!你看怎么样?”

  他这下子倒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。他望着司马山那双锋利的小眼睛,那眼光以前总让他觉得有一股子大头针别纸

  2O9的狠劲儿,此刻他的意识便是一张纸,愣让司马山的眼光加话语给狠狠地别住了…

  司马山来扰,竟完全是为了成全他给父亲出遗著的夙愿!这可能吗?

  虽然明知是不礼貌,他还是不住问道:“你…来找我,就只为了这件事吗?”

  司马山一脸真诚:“那还有什么别的事?”

  他于是道谢。司马山这也才一迭声地自我谴责,给他这个肥得不能再肥的歉。

  司马山伸腕看看表,郑重其事地说:“这样,我就先走一步;我跟那位老总约在王府饭店,我们还有些个事要谈;你从容地找出那书稿吧;为了两不妨碍,这样,我们谈得差不多的时候,我用手机给你来个电话,你再打个‘的’赶到王府,如何?”

  人家想得这样周到,他还有什么话好讲?

  小屋门开时,向司马山的是一双恨眼。小屋门关时,司马山虽已背对屋门,却分明感到脖颈后洒了愧疚的目光。

  48

  那天下午拍戏时,祝羽亮大发雷霆。

  他对三位主要演员都不满意。他骂饰凤梅的吉虹是“永远拔不起来的准二”骂饰荷生的潘藩“根本不认真练活儿,整个儿他妈是个‘戏’!”这些个他享有“专利权”的拗口词儿,当事人虽然能听懂,听了很不高兴,倒也并没跟他闹翻;旁边的人根本听不明白他骂的是什么,更不往心里去。然而,他骂饰旺哥的康杰:“你丫的狗不通!好意思跟这圈里头鬼混!”却大大惹恼了被骂者,特别是,这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,而且,起码很有几个搞灯光道具的主儿,一听这骂,脸上便显出几分共鸣的神色来。

  康杰原是个电工,业余爱好武术,在一次全国武术比赛中,得了个拳术项目的金牌;他头一次走上银幕,是被邀去为一部武打片的主演做替身,后来又被叫去当需要些拳脚的配角;在参加一部叫做《一不做二不休》的古装武打片的拍摄过程中,由于扮演男一号的演员在拍了近一百个镜头的时候,忽然“拿糖”也就是非要出品人增加片酬,否则便以罢演为威胁,出品人气坏了,因为无论答应他还是辞掉他,损失都不轻;恰好导演也跟那颇为著名的男星不合,导演便跟出品人提出来,那就干脆辞掉那明星,起用本是在片中扮演配角的康杰来充男一号;导演是既看中了康杰的外形气质,又发现这个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小伙子颇有一股子灵气;康杰宁愿在不增加酬金的条件下接过这个角色,出品人一算,即使重拍那一百来个镜头,也损失不到哪儿去了,于是便点了头;片子拍成,拷贝卖得居然不错,于是乎后来又有人请康杰去演了几部三的电影电视剧,都是当男一号或男二号;康杰于是向往能进入正儿八经的艺术片,头年他争取到了一个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影片中的男二号,是个并不显示拳脚功夫的人,片子上映后,他居然引起了某些影评人与导演的注意,于是,他终于进入了这个《栖凤楼》剧组,饰演旺哥,对于他来说,这是进入正经“大片”的界碑,他工作得确实非常认真…

  但是越往下演,康杰便越吃力。他从让祝羽亮摇头,直惹得祝羽亮暴跳。祝羽亮一再地对三位主要角色说:同恋不仅在西方,就是在台湾,已经都是文学艺术中的“显学”咱们大陆的陈凯歌也已经拍了《霸王别姬》嘛!你们怎么一到这《栖凤楼》里的有关镜头,就那么样地不能到位呢?台湾李安的那个《喜宴》,录相带我们看了好几遍了,你看人家,对同恋已经宽容到了那样的程度,你们怎么却还存有那么多的心理障碍?…他说这些的时候,吉虹总跟他翻白眼;吉虹心里说,我倒想也演个同恋者呢,你剧本并没给我那么个诠释的机会嘛!他对吉虹的不,是因为吉虹事先知道了剧中的荷生是个同恋者,先感到恶心,因此便总不能进入剧中那个凤梅在“揭穿谜底”前对荷生的追逐情态,他认为这确实暴出了吉虹作为一个演员的心理自控能力十分低下,属于朽木不可雕也一;尽管吉虹在展示一个军阀豢养的贵妇那慵懒骄横的气派上是渐长进,但她与荷生、旺哥的对手戏实在多是败笔!祝羽亮跟潘藩也是头次合作,他看出来潘藩对荷生一角是有理性认知的,在镜头前诠释起来也不费力,该点到的都给你点到,然而演起来未免太心不在焉,想必是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早琢磨上他接的下一部戏里的那个他更感兴趣的角色了!所以他骂他是“戏”!康杰在拍几个关键镜头时简直不能及格,当他连续申斥康杰,终于迫使一贯谦恭的康杰争辩起来,他便说出了那极伤康杰自尊心的恶言恶语。

  康杰是这样跟他争辩的:“不是我观念落伍,容不得同恋,可我实在是觉得你这剧本矫情!男的跟男的搞恋爱,总得一个好比是霸王,一个好比是虞姬,对不对?可我跟潘藩算怎么一回事儿?两个大老爷儿们,两个奘汉子,他们怎么会恋上?这不符合逻辑嘛!”

  祝羽亮一听这话,气得直跺脚。敢情他做了那么多导演阐释,对康杰竟全成了对牛弹琴!康杰竟死不懂得,同恋并不一定是同间互把对方当作异来爱恋,有一种同恋,或者说是最典型的同恋,恰恰是绝对不需要对方引起一丝一毫的“异感”热恋的双方并不是要用对方来作为“异补偿物”而是认认真真地爱一个同!…可是康杰这么一个根本没上过大学,更谈不到有广泛修养的电工,你让他认知上怎么能达到可理喻的层次!更何况他也根本没受过什么表演的专业训练,在镜头前全凭直觉乖巧出彩,他直觉出不来,联想不到位,这戏怎么能不砸?祝羽亮后悔当初只注意到康杰的外形和武功适合角色要求,并且也是考虑到清明星来演片酬未免又要占去投资的一大块,便仓促选中了他这么个草包来演这至关重要的旺哥!现在换马已晚!

  ——“你丫的狗不通!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!”

  祝羽亮这话一甩出来,康杰先是一愣,然后便涨红了脸,把手里的一样道具一掼,说了声:“我他妈的不演了!”扭身便离开了拍摄现场。

  当时闪毅不在。潘藩先赶上去劝。吉虹也跟着去劝。摄制组又一次陷入危机。

  49

  那一晚吉虹情绪很亢奋。

  因为祝羽亮跟康杰闹翻,闪毅闻讯赶去处理,所以这晚便不再有暇来跟吉虹纠,吉虹因此痛痛快快地跟王府饭店的那个凤梅一起用了晚餐,并且又到酒吧里,选了一个可以喁喁倾诉的角落,两个人说起知心话来。

  在和凤梅的接触中,吉虹逐渐感受到,凤梅是一个真正懂得风月的人。检讨自己,真是惭愧得不行,虽然演过不少谈情说爱的角色,从所谓“纯情少女”到“青楼泼”并且有的角色居然还大受好评,甚至得了奖,可是,吉虹不仅至今还是个处女,不仅并无跟男人上的经验,就是真正够得上是爱情的人生体验,严格而言,也仍付阙如。这不仅是那些恋她的影迷们万万想象不到的,甚至于她自己,清夜扪心自问,也不喟叹:难道这是真的吗?

  想起来甚至不免有恐怖感:她至今竟仍没有体验到名副其实的初恋!

  不错,闪毅深深地爱着她,甚至于就闪毅那方面而言,多年前她穿着那件红线衣过生日,并且恰恰在那一天受到凌辱时,闪毅对她的感情,便已可称之为初恋了;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爱上过闪毅。

  因为演这部《栖凤楼》,她也曾在暗中自问过:我是冷感?抑或是竟有同恋的倾向?答案是坚实的:否。她对同恋能够理解,却无论如何不能引出哪怕是丝毫的情愫来。那么,她爱什么样的男人?具体而言,哪一个男人引起过她的爱恋?她总结出来,大体而言,她喜欢比较儒雅的成,她曾喜欢过中学里的那位身材颀长的数学老师,还喜欢过所遇到的头一个导演,以及在《孤舟》里演她那一角的哥哥的那位演员,那大体都是些有高贵感的知识分子型人物。至于现在她所演的《栖凤楼》里的那几个男人,无论是戏中角色还是扮演者,从“将军”到“荷生”到“旺哥”没有一个是她心仪的。

  在同王府饭店的这位凤梅的交往中,她们逐渐谈及对男人的看法,以至于有一天那凤梅问她:“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最感?”

  她试着回答这一问题,说她喜欢儒雅的,王子般高贵的,风度脱俗的,额头宽阔并且发亮的,下巴上有凹窝的…凤梅耐心地听完,追问:“就是这样?”她点点头:“唔,基本上就是这样吧…”凤梅竟“噗哧”笑出声来,评价道:“原来,你还纯洁得跟一个高中女学生一样,简直没有入门呢!”这话令她吃了一惊。于是便虚心求教…

  经凤梅点拨,她才茅顿开。原来,漂亮与感,喜欢与,爱情与乐,都并不是一回事“当然,能都合到一块儿,那是福气,”凤梅对她循循善:“实在合不到一块儿,分开享受,只要你不是故意要伤害谁…那也不错…”

  呷着尾酒,听着凤梅这些个惊心动魄的话语,吉虹有一种偷吃果的冒险感与居然尝到奇滋妙味的快

  就在吉虹脸儿绯红地聆听凤梅的骇人经验时,司马山和另一位男士进入了酒吧。司马山一进去就用眼睛搜索吉虹与凤梅的身影,果然在!司马山不暗暗为自己喝彩。他和那男士在靠门口的座位上落座,未及点酒,他先用手机跟雍望辉通话,请雍望辉赶紧带上“伯父遗稿”来这里与“罗总”见面。其实那个跟他坐在一处的男士鬼才知道是否真的姓罗,是否真是个有财力的总经理,不过,那人显然是来跟他合作,蒙骗雍望辉的。

  在雍望辉到达这酒吧之前,司马山一直心神不定,他很怕吉虹和那凤梅忽然起身离开酒吧。他的一双小眼睛,出大头针般的锐光,似乎是在竭力地将那两位女士别纸般地别牢在那里。

  雍望辉没多久便赶到了。他带来了厚厚的一摞书稿。那位“罗总”没翻几下,便爽快地表态说:“…原来是您的父亲!这就更不用犹豫了!您给来篇序吧!说不定借您的大名,这冷书也能升几度的温呢!…这书我出资!稿子我拿走,我马上安排下面的人投入具体操作…进展情况,和我联系不便的话,你随时问司马大哥吧!…”

  雍望辉喜出望外,可是也多少有些狐疑,这最起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,而且有许多的细节乃至于技术问题有待于一一落实:找哪家出版社要书号?来不及复印,原稿你这就拿走,万一搞丢了怎么办?我写的序你什么时候要?我怎么给你?谁来校对?这种著作可最怕排错印!究竟印多少本?怎么发行?我能得多少本?还是印出来全给我,让我自己去赠阅?你这就拿走书稿,要不要写个字据?我要不要给你写个正式的委托?…

  雍望辉一生的弱点便在于此:逢到真正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上,他心里并不是不在乎,可是嘴里的舌头就是那么样的不争气,死甩不出足够的话语来。他刚嗫嗫嚅嚅地哼出他心中急切想议决的一些问题来,那“罗总”已经把他拿去的书稿入一个密码箱中,并且“咔嗒”一声关闭了箱盖,迅速地拨了数字环;司马山一旁拍着他肩膀,笑地说:“你放心!罗总办事从来都是嘎嘣脆利,说一不二,点水不漏…这事你跟我联系就是了,你回去可以开出一个单子,看还有哪些个细节需要逐一落实,交给我,我给你及时电传到罗总那边…包在我身上!”

  雍望辉还能说什么呢?惟有连连致谢而已。

  司马山看准时机,拍下雍望辉的胳膊,朝酒吧深处一指:“咦,那不是吉虹吗?那可是罗总最崇拜的偶像啊…”说着眼光便朝“罗总”瞥去“罗总”便眯起眼朝那边望,喃喃地说:“…是她是她,果然是她!…我真是喜欢她在《孤舟》里的表演,这么年轻的演员,能演出人物内心深处的东西,不简单,不简单!…”

  司马山便对“罗总”说:“望辉跟吉虹极了…吉虹他们如今正借寒舍拍一部新片呢…你要不要去跟你心仪的艺术家认识一下?…”“罗总”嘴里说:“那怎么好意思…”下巴却在往下点,眼神凝了那个方向;司马山于是“水到渠成”地求雍望辉:“你就勉为其难,给罗总,还有我,我们,给牵个线,认识一下吧!…我我们不会太打搅她们,就认识一下,换个名片…我想吉虹她们会高兴的,我们加入‘追星族’,不会掉她们的份儿吧?…”

  雍望辉平时是最厌恶做这类事的,可是,在当时那么个情境下,他很难拉长脸予以拒绝;他犹豫着,望着那边,说:“吉虹倒是吉虹…可那位小姐是谁,我可不认识…”

  司马山故意猜度着:“好面…盖丽丽?李媛媛?高宝宝?…嗳,先不管她,先认识一下吉虹就很荣幸了嘛!走,咱们且当一回‘追星族’!这也是我们还有青春情怀的象征嘛!好事!”说着他便站起了身来。“罗总”也提着密码箱起了身。

  “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”雍望辉便强打精神,跟司马山和“罗总”走了过去,直吉虹和凤梅的桌前。

  雍望辉后来完全不记得那短暂时间里所充的细节。他只记得受到惊扰的吉虹瞥见了他以后,至少是脸上并未显出他预料中的愠怒…司马山和“罗总”都递上了他们的名片,当然不光是递给了吉虹,也递给了那位女士;吉虹说:“我可没名片…”司马山连说:“您用不著名片…只有我们庸人才需要名片…”那位跟吉虹在一起的女士根本没站起来,吉虹也不向他们介绍,那女士接过了司马山和“罗总”的名片,但连正眼也没给他们一个,既没回奉名片,也没像吉虹那么申明一声,整个儿是置身事外…司马山和“罗总”站在吉虹面前,说了些捧场的话,吉虹微笑着敷衍他们…从头到尾,至多五分钟的样子…

  可这对司马山他们来说,已足够了!他们已是“大功告成”!

  雍望辉哪里知道,他起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作用——“自然而然”地将司马山他们的名片,传到了那位凤梅的手中!

  司马山的名片有什么了不起的?

  他递过去的名片,上面所开列的并非他的官位及相关信息,而是一个名字很特殊的公司及相关的手机号码什么的…凤梅刚接过去也没注意,甚至将那名片就撂在桌上,根本不打算保留,但后来她一瞥之中,忽然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于是她将那名片拿起来再认真看,这一看,她的双眉便不一抖…她再无心跟吉虹叙谈…

  司马山那名片上所开列的公司,分明是凤梅的那个…在背后所掌握的公司之一,该公司的头面人物她都认识呀,何尝有一个什么“司马杉”(司马山在这张名片上用的正是这样一个名字)?而且,这名片上也没有片主的职务,很是蹊跷…啊,凤梅既是“个中人”当然很快意识到,这是故意来递到她手中,让她——他们——按那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联系呢!好,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咱们就联络联络!…

  吉虹还想跟凤梅说些在别人面前难于启齿的话题,凤梅却耸了耸肩胛说:“啊,忽然累了,我想回房间休息了…”

  凤梅回房间了,吉虹一个人留在酒吧里,小口小口地呷着“红粉佳人”很胡思想了一阵。临走,她把人家给她的名片都撕碎扔到了烟碟里。

  50

  三杯“二锅头”下肚,康杰心里头话多起来。

  他在崇格饭店一隅独酌。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。他在等另一位来。那位总也没到。这更让他心里头话迭话,话赶话,简直把他憋闷坏了。那位再不到,他很可能使猛一拍桌子,把心里的话狂出来了!

  康杰虽然常在影视中出现,可是他走到大庭广众之中,很少被观众认出来。偶尔也会有某几个观众在一定距离外指着他议论说:“咦,这不是那个…吗?”观众口中所讷出的并非他的名字,而是他在最近所放映的某一部影视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名字;即使这样地被指认出来了,也极少发生观众热情地跑过来,请他签名留念的事。

  刚刚进入演艺圈的时候,康杰不仅兴奋,而且自豪。他一非科班出身,二非“世家子弟”以寒微的出身,低浅的学历(初中毕业后,只上过半年的电工培训班),居然从俗世底层,跃入了当今多少红男绿女“追星一族”羡不已的影视圈!他所依恃的,也并非仅是刚的形象与一身的武功——他们一起练武术的哥儿们,多有被影视制作人请去客串的,有的甚至也演过一两回主角,但几乎都不能持久地在影视圈里混下去——他实在是颇有些一点便通的表演才能,更夸张点说,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气儿,那是你单靠电影学院、戏剧学院的培养,生发不出来的!

  康杰这几年片约不断。他几乎整天生活在演艺圈里,扩而大之,是混迹在文化界里吧。为了不让圈里界里人小觑,他没少下功夫加强修养。开头有人捧他是“中国史泰龙”或“东方施瓦辛格”他相当得意。后来他得知香港人称那类演员是“大只”也就是靠在影视中“卖大块儿”取悦观众,与女演员靠相吸引人无异,属于最下乘的一,于是便发奋要从“大只”的定型中升拔出来。他把美国影星道格拉斯奉为楷模——人家刚方面既可与“大只”媲美,却又能俨然跻身于演技派红星之列——他把所有能搞到的道格拉斯演的片子的录相带都看遍了,有的看了不知多少遍,来回来去地琢磨,真是很有领悟!他还从其他各个方面来提高自己的修养,他的书架上有两种译本的《尤里西斯》和一大摞《追忆逝水年华》,并且都硬着头皮读过一部分——实在难以卒读!说实话,连那本薄得多的《百年孤独》,他也是极勉强才读完的,并且心里头茫茫然:究竟好在哪儿?!可是再听到圈里人议论到什么时髦玩艺儿,他还是以岂甘人后的劲头力求先睹为快。最近抢读的是《廊桥遗梦》,那倒是明白易懂,但说真格儿的,他也还是不喜欢…因为至今他仍未结婚,父母双亡而一个出阁已久姐姐一家也并不构成他的负担,他所得的片酬虽远比不上吉虹、潘藩一档,却也在与俱增,所以他的生活水平应当说已大大超出了他所出自的那个阶层,他的居室装潢得相当漂亮,购置了相当昂贵的音响,他试着听各位西洋大名家的古典名曲,当作一门功课;可是真正让他听来得以松弛的,到头来还是克莱德曼的浪漫钢琴曲或香港林子祥唱的那些歌…他当然没有丢掉中国武术,但又请人教自己西洋剑术…他毕竟才三十出头,他觉得自己在影视圈中实在是能以大展宏图!

  在此之前,他也曾频频感受到圈里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歧视乃至鄙夷,比如在某个剧组里,他演一个恶“衙内”那位演女一号的当红星开口闭口总称他为“康师傅”听来似甚亲昵,其实是在时时指明他的“真实身份”;又比如有一回导演在进行导演阐述时,侃起了“后现代”、“后结构”什么的,他本是听得格外认真的一个,那导演却对他一瞥之后,忽然对大家说:“我知道这话对有的主儿完全是‘对牛弹琴’…”于是不少人便都斜眼朝他看,他顿时感到脸上有万蜂刺扎入…但他都把那些个伤害下去了,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属这个圈子里的“外来户”自己既然喜欢在这个圈里混,那就只能是忍痛跟这些个“原住民”磨合…

  然而今天拍摄现场所发生的冲突,却一下子令他忍无可忍,他心中失却了平衡,不仅一跺脚跟导演祝羽亮掰了,就是闻讯赶来劝和的闪老板,他也没给好脸好话…“你丫的狗不通!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!”这他妈的是什么话?我他妈的凭什么要下他妈的这碗蛆?…

  …谁他妈的狗不通?你们他妈的这堆蛆才狗不通哩!瞧你们拿出的这些个破本子,一个比一个远离老百姓的真实生活,一个比一个胡诌八咧瞎攒,你们通吗?连狗不如!你祝羽亮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?你丫的究竟懂多少人事儿?你不就成天在那儿寻摸捞个国际大奖的事儿吗?“同恋早成显学了”人家都成“显学”了,你还跟在人家股后头瞎起哪门子哄!你同恋成“显学”是你的事儿!我姓康的就是没法儿体那个验嘛!游泳场上,我无意中跟哪位爷们的皮肤蹭了一下,心里头都硌硬…不错,咱们吃演员这碗饭,不管是人间有呢还是没有的千奇百怪的事儿,只要这戏真有个自我逻辑,咱都豁得出去,给你演出来就是!别看咱没上过电影学院戏剧学院,这点功夫咱天生就有,可你也不能把咱们当做的道具,想怎么摆就怎么摆!…你问老板也别以为软硬兼施,我就低头上套!谁跟你们这些人论哥们儿?你们这个圈里哪儿有什么真哥们儿真姐们儿?潘藩口口声声跟你论哥们儿,其实他现把在另外的摄制组当成他的正窝儿,你这《栖凤楼》他只不过是权当个过路的“风雨亭”你还让我跟他学学,学他什么?学吃里扒外?学使耍猾?…我真罢演要赔偿你损失?甭跟我那么趾高气扬的!摆什么大老板的架子?你当年不就在这破楼里住吗?那时候你不跟咱一样,穷得耸肩拱背,抖得起来吗?如今仗着你那海外的舅舅,发了个横财,你就龇牙的了!告诉你,咱们大财没发,小财倒还有点,撕了跟你丫签的约,咱也不是真赔不起你!我“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”?他妈的,你们这个圈儿,就好意思跟这老百姓里头鬼混!你们就这么混吧!有他妈一天你们混不下去的时候!…

  坐在崇格饭店里喝闷酒的康杰,心充溢着从那个圈里回归昔日人际中的情怀。他约了原先住一个大杂院,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的“十四点”来跟他聚谈。“十四点”当然是绰号。人家的真名叫欧杰。也就是说他们俩的名字其实一样。开头,同学们把壮点的康杰叫“大杰”把瘦点的欧杰叫“二杰”可是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因为他们俩在校运动会上都得了冠军,称他们为“咱们班的二杰”“二杰”既然成为了两人的合称,就有同学给欧杰另取了外号“十四点”——“杰”字恰主要由“十”和四个点构成嘛;这当然不够公平,因为康杰也是“十四点”啊!但不知怎么搞的,大家伙叫起欧杰“十四点”来,总觉得很贴切。“十四点”也便具有了更多的意味。康杰后来随父母搬到厂子盖的宿舍楼住,直到他进入影视圈以前,一直跟“十四点”保持着密切联系。“十四点”后来成了个安装清洗修理燃气热水器的工人,隶属于一家服务公司,公司的热线电话常登在晚报的小广告栏里,因此打电话来请他们上门的人很多;有的户“十四点”去了,服务得不错,户主对他有好感,他也觉得户主可,便给留下他个人的呼机号,这样以后那户主便得以跟他直接取得联系,他去干活,可以不算公司派的,便可以省“份钱”而他也便可以优惠户主,两下里都觉合算;“十四点”便这样有了一个跟康杰完全不同的生存圈。“十四点”娶生子以后,再没进过电影院,所以康杰演的电影他全没看过,只是偶尔在电视里看到康杰在那里头或飞檐走壁,或噼啪打,他是既不羡慕,也无跟康杰取得联系的愿望。偏偏头年康杰的热水器坏了,打电话请人来修,修理工来了,康杰一见,不惊呼:“十四点呀!”“十四点”只是憨笑,倒并不怎么激动…这样康杰算是有了“十四点”的呼机号。

  康杰一个人坐那儿自斟自饮“十四点”答应来可总不见影儿。康杰又用“大哥大”呼了一遍,这回“十四点”回了话“十四点”在那边气说:“…刚把这活儿完,实在是难,费了我好大精神!…我在三环外头啦!…可不,我们净到远处干活,哪儿都去,前几天还去了昌平呢!…不这么干吃什么呀?…你干吗非揪我去呀?…哪顾得上吃饭呀!…你请我喝酒?我还真不喝酒!…你那儿是个饭馆吧?干吗急赤白脸地催我去?是不是那儿的煤气灶出毛病啦?…是?真是?那你得问问他们,是怎么不灵了?要是大毛病,我手头带的家伙恐怕还不够呢!…什么?怎么着我也得去?要不就是不给你面子?哪儿跟哪儿呀!…好,我这就去!…怎么来?我骑车…打‘的’?就是不骑车我也没那份打‘的’钱啊!…好,那你等着…我快,没那么久…好…”康杰一身名牌休闲运动服,色彩素淡,不懂行的人看上去不觉扎眼;可是手持“大哥大”在餐桌那儿一跟远处的人对话,有的食客便对之另眼看待了;于是有两个年轻人便凑上前问:“您是…里的…吧?”他们说出了康杰所演的一个电视剧和其中他那一角的名字,有让他给签名的意思。搁在以前,康杰一定善待他们,有求必应;可是现在他正想从影视圈的阴影里跳出来,而且马上想到了有一回那作家雍望辉在摄制组里聊天时说的话:“一的演员,观众既记得住他的名字,也记得他的代表作,和他扮演的角色的名字;二的演员,观众记得住他本人的名字,可是往往一下子想不起他扮演过哪个角色;三演员呢,观众总记不住他本人的名字,遇上他就总是用他最近演的那个角色的名字称呼他…”当时他听了不仅不生气,还呵呵地笑,觉得毕竟是作家,观察分析世道人心准也损…自己三就三,总比不入强,来方长,玩命儿奋斗,冲一奔呗!…现在他却忽然对雍望辉那些话和说那些话时的嘴脸极其反感…于是他迁怒于那两个凑上前来的年轻人,朝他们一翻白眼:“你们认错人啦!”

  康杰急不可耐地等“十四点”到来。仿佛“十四点”是很可捞的稻草,一旦捞到手中,他便能从误膛进去的那个臭烘烘的圈子里跳出来,重获普通人生活圈里的一派淳朴与温馨。 HamAzW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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